只為平安-散文文學(xué)論文發(fā)表

這一年來，我一直在悲痛中。

云重霧濕的江南山村，蒼山翠樹，安寧，悲寂。
在一座小山丘的腳下，那里長眠著我的姐姐，一直如母親一樣關(guān)愛我、撫養(yǎng)我的姐姐。
荒草萋萋。風(fēng)從遠處吹來，雜草輕搖，更顯凄涼。想起而今姐弟倆一個在里面，一個在外面永難相見，一股難于控制的悲痛涌上心頭，淚水禁不住盈滿眼眶，撲答答地溢出來了……

2002年7月，我保編下海，在廣州一公司的創(chuàng)作部專職編輯。非常不幸運，下海不到半年，農(nóng)歷2003年的正月，廣州刮起了誰也想像不到的“非典”風(fēng)暴。我姐姐那時幾乎每天一個電話，問我在廣州怎樣。為了使姐姐在家里安心，我總是說我在廣州沒什么，并且寬慰姐姐說，不必太替我擔(dān)心，“非典”，并沒有姐姐你想像得那么可怕。其實，那個時候我在廣州的報紙上電視上看到有關(guān)“非典”的報道，心里總是不安，仿佛空氣中就真的到處飛躥著“非典”病毒。姐姐電話里說，你一定要買一些口罩，上下班的路上別忘了戴；買幾瓶醋；買些營養(yǎng)補品，增強抵抗能力。那時的口罩及醋的價格就已經(jīng)漲得高出了平時幾倍的價錢。我出來是為了賺錢，是為了掙脫長期壓在我頭上的貧困，所以我非常舍不得花上比平時高出幾倍的價錢去買那東西，再一點，我認為我自己不會那么倒霉，“非典”病毒就會傳染上我。我騙姐姐說，我買了。姐姐說，你不能舍不得，再怎樣貴，也不能舍不得花這個錢。姐姐幾次三番地在電話里說，我覺得再騙下去有點對不住姐姐。后來也真的買了幾個口罩和二瓶醋。

“非典”，剛開始是在廣州，后來傳到了北京。姐姐的電話打得更多了，有時，一天都會打上二三次，姐姐說，每天聽人說電視上都在播“非典”很猖狂，你可一定要注意自己，不要外出。那時全國各地的電視臺播放電視連續(xù)劇的時候都用文字形式穿插滾動報道全國的“非典”病例及疑似病例的例數(shù)。那年的四月，正是“非典”病例及疑似病例的高峰期?？粗刻鞚L動穿插播放的文字報道，我在暗暗祈禱，“非典”病毒早一點得到控制，自己在那個時間不要得什么病。然而，我擔(dān)心的事情終于發(fā)生了———我病了。生那場病正趕上“五一”放假，我確信地認為自己在這段時間注意休息，再加上去醫(yī)院治療會好起來的，沒有必要把這個病情告訴姐姐，尤其是在這個時候，以免給姐姐增添太多的掛牽。

于我來說，在廣州賺錢不是那么容易，而在廣州治病，錢就像草紙一樣給扔出去。錢扔出去治了十多天，奇怪的是病情非但不見好轉(zhuǎn)，反而更嚴重了。我開始顯得虛弱，上不了班。我不得不告訴姐姐說，我病了。姐姐聽了，堅持、認真、焦急地說，弟呀，你一定要把那份工辭了，回來，姐不要你賺錢，我們寧可苦一點，也不要賺那錢，我們不圖富貴，只圖平安。聽了姐姐的話后，我狠狠地咒罵自己不爭氣。辭職后，我的心在痛，想想這一番出來，不能多賺一些錢，不能甩掉貧困的帽子，更不能實現(xiàn)我多年已久的心愿，望了望廣州的天空，無奈地搖了搖頭……

我是姐姐一手帶大的。我從小就失去了父母，姐姐，既是姐姐又是父母。姐姐告訴我，父親在我一歲的時候就離開了人世，母親在我三歲的時候也跟父親到另一個世界去了。從此，我就由姐姐帶著，由姐姐撫養(yǎng)。在那個年月最難辦的事就是糊口。農(nóng)村口糧非常有限，雖然村子里有一些照顧我姐倆的口糧，但還是遠遠不夠，所以姐姐會想法在野外開荒種些山芋、紅薯之類。山芋、紅薯之類也是很少的，因此我們更多的時候是吃白菜稀粥。那時吃的白菜稀粥，可那凈是白菜，不見幾粒米，長期吃這樣的主食，再嘴饞的小時候的我，也有不愿吃的時候。姐姐每每在這個時候，總能察透我的心思，想法做上一些沒什么白菜的稀粥給我喝。姐姐看著我把她做的稀粥喝完，總喜滋滋的。而她自己仍吃著同以往一樣的白菜稀粥。

姐姐，在我的記憶里從來就沒有過因生活的艱難而嘆一口氣。其時姐姐也只有十幾歲。這就是“窮人的孩子早當(dāng)家”。

姐姐在很小的時候就能做成年婦女做的事。我的衣服破了，就是姐姐坐在昏暗的柴油燈下補的。姐姐補衣服的動作可謂麻利，但也會有被針刺到手的時候。每碰到針刺到手的時候姐姐總是習(xí)慣地用嘴吮吸幾下，然后繼續(xù)埋頭縫補著。我從沒有聽到過姐姐叫過一聲“哎喲”。因此到現(xiàn)在我看到有些人受到了些不大不小的傷就大喊大叫時，我總是會暗暗地鄙夷說，裝腔作勢。

小時候，別人家里的孩子總會莫名其妙地欺負我。姐姐總會像母雞保護小雞一樣地在我的前面護衛(wèi)著我。我在姐姐的護衛(wèi)下，別人的欺負總以失敗而告終。

有一回，有一個比我大很多的男孩用一塊瓦片飛破了我的額角，頓時血流不止。姐姐連忙把我?guī)У结t(yī)院做了包扎。包扎后，姐姐來到那個男孩的父母跟前，堅持要其父母負責(zé)醫(yī)藥費。其父母是個村子里最不講道理，有點蠻橫為鄉(xiāng)里了所不齒的人，他們開始認為這不是故意的，再看我們無父無母，勢單力薄，更有想賴的意思。姐姐以不可欺侮的態(tài)勢站在他們面前，同他們進行理論。村子里具有正直感的人聽了姐姐的錚錚正言，深為佩服姐姐的凜凜正氣，并巧妙幫助姐姐說服其父母應(yīng)該承擔(dān)這醫(yī)藥費。至今，我的額角，仍有一條疤痕。這條疤痕，記錄著姐姐執(zhí)著的捍衛(wèi)與正直的抗爭！

而我沒有姐姐的那份堅強，一場病就敗下陣來，像一只破船被浪潮拋回岸邊。五月中旬我坐火車回家。還好，我得的病不會發(fā)燒。在“非典”時期，發(fā)熱病人是不得坐火車的，還要進行隔離觀察。

下了火車，我又轉(zhuǎn)乘公共汽車。下了公共汽車，就看見了姐姐守候在下車的地方。姐姐看見我下了車，以無限疼愛的目光端詳了我好一陣。我當(dāng)時比較虛弱，為了讓我的姐姐心里不太難過，我強打精神，對姐姐笑了笑，說，姐，你等好長時間了吧，其實沒什么，外面的工作太緊張，有點適應(yīng)不過來，虛弱。姐姐說，還沒什么，看你的臉，黃花菜一樣，青蔫蔫的。好，回來了就好，走吧，我來扛箱子。我說，我可以提。姐姐卻不容我分辯從我的手里有點蠻橫地搶了過去，扛在她窄窄的肩上。

下車后，還有近二里曲曲折折、上上下下、坎坎坷坷、逼仄逼仄的山路。姐姐讓我前面走著，她在后面跟著。我們走得很小心。半路上，山洼低處，一臺電動抽水機正源源不斷地把水庫里的水往這邊的高田里揚，路攔腰給水沖成一個小溝。小溝兩邊也洇濕了一大片，有點滑。姐姐連忙走向我的前面，說讓她先試試走走。她扛著我的箱子，小心翼翼地走著，走到小溝邊，努力一跨，跨到了溝的另一邊。可腳踩在了稀泥上，稍微向旁邊滑動了一點，好在姐姐的另一只腳迅速地踩踏實了，不然，會有滑倒的可能。姐姐向旁邊滑動的時候，我看見姐姐的腰大弧度地彎了下去，可在瞬間，腰又挺直了。在這一瞬間，我看到了姐姐化艱難為平淡的迅捷。我很感動，但我強壓抑著，沒有讓我的感動化作淚水。姐姐放下箱子，轉(zhuǎn)過身，對我說，小心點，很滑。我說，我會小心的。我快走到那條小溝邊的時候，姐姐就伸出了她那雙關(guān)愛我多年的手，以備扶我隨時有傾倒之需。盡管我跨得比姐姐要安穩(wěn)得多，姐姐的那雙手還是摟住了我的一只胳膊。待我走到了干硬的路面后，姐姐才松開了手。

這一條路，是我走出小山溝的路。

這一條路，是我往返于家和學(xué)校的路，是我姐用其艱難的積蓄維持我讀完大學(xué)的路。

姐姐一生沒有讀過書，但努力支持我上學(xué)讀書，并一再鼓勵我在學(xué)校里要聽老師的話，要努力做作業(yè)，不要怕吃苦。

為了我讀書，姐姐吃盡苦，披星戴月，扛犁打耙，挑泥拉車，干著村子里大男人一樣干的活。無論怎樣艱難，都沒有說過不讓我讀書的話。

記得讀中學(xué)的時候，畢業(yè)考試，我考了全校第一。我也不知道姐姐是怎么知道這個消息的。一大早，霧蒙蒙的，姐姐一頭露水，趿著一雙穿了幾年已經(jīng)磨得很薄的拖鞋，手里抱著一個罐頭瓶來到了學(xué)校。姐姐說，這是腌菜燜肉，要努力。讀中學(xué)時，吃上一道帶有肉的菜是很奢侈的了。在家里有幾時能吃上一道帶有肉的菜呢？就是過年過節(jié)的時候，才能吃上一點帶有肉的菜。

姐姐可從來都沒有吃過好的東西，只要是最好的東西都給了我，更談不上吃肉了。望著姐姐瘦削的臉，雙手接過那瓶晶瑩的玻璃瓶內(nèi)的腌菜燜肉，一腔苦楚與感動頓時涌上心頭。我不敢看姐姐，我怕眼淚會流下來。

姐姐轉(zhuǎn)身走了，剎那間消失在濃重的霧中。我的淚終于壓抑不住流下來了。那時我想，等我長大后，我一定要賺很多錢，給我的姐姐，我親愛的姐姐，我敬愛的姐姐……

回到家，在姐姐的精心照料下，我的病很快就康復(fù)了。我又不甘心地想出去，姐姐說，不要要求太高了，就這么一點工資也是可以的。我們就是這個命，我們不要富貴，只圖平平安安地過日子。

不久，我復(fù)崗了。這一年下半年我姐說我已是三十好幾的人了，也該想成一個家了。對于成家，我是一直沒有放在心上，我一直想等賺到一筆錢，盡力先回報我的姐姐。姐姐這么一說，我開始不愿意，可姐姐一邊努力勸說我，一邊努力幫我物色人選。盡力撮合著我同一位姑娘見了面。這位姑娘就是我現(xiàn)在的妻子。
 

姐姐應(yīng)該是一直沒有成家。姐姐為了我，一直把自己的婚事給耽擱了。姐姐年青的時候，有人來給姐姐做媒，姐姐考慮到她一旦成家，我就沒人照顧，就婉言謝絕了媒人的好意。時不待人，姐姐就成為大齡難嫁的人了。在我大學(xué)畢業(yè)剛參加工作的時候，仍有幾個人來看過姐姐，大多見我們沒有父母加之姐姐年齡大，見了一次面就走了。后來有一位青年人，較忠厚老實的樣子，有跟姐姐發(fā)展的意思。我也希望姐姐能同他組成一個家。然而，那位青年不能容忍姐姐對我太多的關(guān)愛，把他冷到了一邊。他對姐姐說，你到底同你弟過日子，還是同我過日子？姐姐望望他，說，我這一輩子，我弟是我的命，如果你不能理解，就算了。那位看起來忠厚老實的青年，沒有什么言語平靜地離開了姐姐。

姐姐也很平靜，我以為姐姐心里會非常難過。

我?guī)状蝿窠憬阍倏匆粋€。姐姐淡淡地笑，說，我這一輩子，就隨便，這樣平淡地過一輩子也不錯。聽姐姐說這一番話，我覺得姐姐的心已經(jīng)進入了清靜無為的境界了。這種境界是徹悟了大痛大悲的世事之后的人心中才會產(chǎn)生的。望著姐姐的那張平靜的臉，我看出了姐姐的堅韌的平淡，看出了歲月的雪劍霜刀在姐姐的心上深深地刺劃出的斑斑苦痕。我知道說什么都沒有用了。她這一生太不容易了。為了我，她犧牲了她的全部。我想，也許沒有我，她會真的削發(fā)為尼，遁入山林，寄情山水，與百鳥為伴，以四海為家……

去年正月，姐姐說不大舒服，我勸她到醫(yī)院去看看，她說，不礙事。這么一直拖著，我也不曾覺察到什么。兩個來月以后，姐姐低燒不止。姐姐實在熬不下去了，才在我的努力勸說下去醫(yī)院作了檢查。先是到鄉(xiāng)鎮(zhèn)醫(yī)院，鄉(xiāng)鎮(zhèn)醫(yī)生對我說，最好到縣醫(yī)院去看看，我看了看姐姐，覺察不到什么有那么嚴重的病。不過聽醫(yī)生這么一說，我還是覺得醫(yī)生說的總是對人有好處的。

我請了假，陪姐姐到縣醫(yī)院?？h城較遠，交通也不太方便，要轉(zhuǎn)幾次車。姐姐也日益虛弱，我扶著姐姐上車。姐姐很瘦很瘦，幾乎只有骨頭，我說不出的心寒。姐姐身上的肉全在我身上，我真希望我能把我身上的肉割給姐姐。

到縣城的醫(yī)院了。縣醫(yī)院的大夫問了問病情，叫姐姐做血檢。血檢結(jié)果出來后，大夫看了看姐姐，把我拉到一邊說，你姐姐得的不是一般的病，你要有思想準備。我望著醫(yī)生的那張嚴峻的面孔，我愕然，張開了嘴，不知怎樣回答大夫的話。

好久，我問，姐姐到底得了什么病。大夫說，可能是血癌。什么？血癌？我疑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兩腿發(fā)軟，全身抖索，一股巨大的寒氣直鉆心窩。我睜大一雙欲哭無淚的眼睛，痛恨地望著天，咒罵著天———蒼天！你怎么這樣不長眼睛？蒼天，你太不公平！姐姐是多么好的一個人啦，她給了我生命，給了我一切！你為什么不能讓好人長壽！……

我痛苦地希望大夫的話是假的。

大夫?qū)ξ艺f，這種病你也清楚，目前是沒有什么辦法的。你就是有錢也不能怎樣。盡管大夫是如此說，我還是盡我最大的努力醫(yī)治姐姐。我想，盡管我花了錢醫(yī)治了姐姐仍不能挽救姐姐的生命，卻總可以延續(xù)一段姐姐的生命。

我翻出了我所有的積蓄，再變賣了家里所有的財產(chǎn)，然后向一些朋友不斷借錢。這樣開支了姐姐的醫(yī)治費用。姐姐看著我傾盡所有到處借債，總說，不必了，回去吧。而我堅持說，要治好你的病，就是傾家蕩產(chǎn)也心甘。

后來，姐姐總昏迷不醒。大夫?qū)ξ艺f，你姐恐沒有多少時間。姐姐醒來的時候，對我嘮叨幾次說，回家吧，我希望死在安寧的家里，不要死在醫(yī)院里。這一句話，說動了我，我知道姐姐確也不行了，姐姐一直是個希望安寧的人，所以在大夫要求我早些辦出院手續(xù)的時候，我含著淚辦了出院手續(xù)。

在姐姐的最后的日子里，我細心地侍在姐姐的床邊。姐姐總很平靜，醒來就拉著我的手。我知道我是姐姐精神的支撐，我希望我能給姐姐的最后時刻以精神上的安慰，希望姐姐能在精神的激動中平靜地生存下來，更希望有奇跡出現(xiàn)。

姐姐離開人世的時候臉色非常平靜，沒有我想像的那么痛苦。

姐姐走時前說，其實她現(xiàn)在心情很好，能這樣平靜，很幸福。

姐姐在生時，希望我們過著一種平安的生活，就是她生命的最后一刻也希望自己能平安地在家里走進天堂。

姐姐一生都沒有享受過，我是按最好的葬禮來安葬姐姐的。

姐姐出殯那天，天下著雨，為姐姐的葬禮平添了幾份悲涼的氣氛。

姐姐舉行葬禮的前后幾天，我都沒有睡過一會覺，眼睛一直澀痛。

對著姐姐的墳?zāi)?，我想，墳?zāi)寡诼竦氖墙憬愕能|殼，掩埋不了姐姐在我心中的撼天動地的靈魂！

姐姐一直希望平安。她到了天堂，我想用我的虔誠祭奠來求得姐姐在那兒平安！

（后記：在生活的長河里，有許多不知名的人因各種各樣的疾病或其它天災(zāi)人人禍非常悲寂地離開了人世。這些人，生時，沒有得到過人生的一點快樂，死后，也沒有得到人世的“蓋棺論定”。悲哉，常人。其實這些常人往往隱藏著很多鮮為人知的感人肺腑的故事和人格魅力。出于對這些常人的懷念和敬佩，創(chuàng)作出這篇文章以慰心中之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