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藝術(shù)在<圍城>中的應用

魯迅的辛辣冷雋、老舍的深切溫厚、張?zhí)煲淼拿骺焖?、沙利的沉郁深厚、以及老舍的機智雋永在中國現(xiàn)代諷刺小說史上都有很重要的地位。以錢鐘書的小說為例，著重談一談諷刺藝術(shù)在他的小說中的體現(xiàn)應用。錢鐘書學貫中西、知識豐富、見聞廣博、學養(yǎng)深厚，使他的諷刺小說具有鮮明的獨特個性，有時藏而不露、有時鋒芒畢出、有時妙語連珠、美不勝收。

一． 以主人公的生活線索進行諷刺

《圍城》以歸國留學生方鴻漸的生活經(jīng)歷為主線，以方鴻漸在愛情和事業(yè)上的多次失敗來構(gòu)架全書。諷刺了“圍城”中的這群人從這一“圍城”到那一“圍城”的生活經(jīng)歷和當時寬廣的社會現(xiàn)實。在作品人物活動的展示過程中，作者對官場腐敗、政府無能、學術(shù)虛偽、社會落后等都不失時機的進行嘲弄和諷刺，錢鐘書的筆觸及了那十里洋場的政界、銀行界、新聞界和工商界的丑陋，還描述了他們的可笑可鄙的生活。

“游”學生方鴻漸用四十美金買了一張假文憑，并回信教訓了那個制造假文憑的愛爾蘭人。作者沒有停留在諷刺方鴻漸買假文憑的事上，而是順手來了一段辛辣的議論：“這事也許是中國自有外交或訂商約以來的唯一的勝利?！薄皯n世傷生”之情蘊蓄在幽默的比喻中?！爸挥袊氖菄浲廉a(chǎn)，還需要外國招牌，方可維持地位，正好像中國官吏商人在本國剝削來的錢要換外匯，方可保持國幣的原來價值”，既諷刺留洋鍍金的留學生，又揭露貪官污吏、商人剝削的行為，而且也揭示了國幣貶值、富人們存外幣以保值的心理?！胺进櫇u每見孫柔嘉的姑母，自卑的心理就像戰(zhàn)時物價又高漲一次”，而物價像“斷線的風箏，又像得道成仙，平地飛升”，揭露了抗戰(zhàn)時期國統(tǒng)區(qū)物價飛漲的現(xiàn)實。再比如描寫車的破舊那段精彩議論：“這輛車久歷風塵，該慶古稀高壽，可是抗戰(zhàn)時期，未便退休。機器是沒有脾氣癖性的，而這輛車倚老賣老，修煉成桀驁不馴、乖僻難測的性格，有時標勁像大官僚，有時別扭像小女郎，汽車夫那些粗人休想駕駛了解。它開動之際，前頭咳嗽，后面泄氣，于是掀身一跳，跳的乘客東倒西撞，齊聲叫喚。”這里錢鐘書把老舊的汽車比成擺架子的官僚、鬧別扭的女郎，既把汽車的殘破不堪形容的淋漓盡致，又把官僚、女郎丑態(tài)揶揄寫的入木三分。深刻揭示了抗戰(zhàn)時期國民黨上層官僚，高喊抗戰(zhàn)，實際不戰(zhàn)，倚老賣老的丑惡心理。

二． 通過對傳統(tǒng)文化的反省對人物進行諷刺

錢鐘書在自序中說：“在這本書里我想寫現(xiàn)代中國某一部分社會，某一類人物。寫這類人，我沒有忘記他們是人類，還是人類，具有無毛兩足動物的基本根性”。（《圍城》序）而這類人物，就是當時病態(tài)的知識分子?！秶恰分谐Ｓ迷溨C的鋒刃刺向這些所謂的“無毛兩足動物”。

作者對傳統(tǒng)文化的反省，不是通過刻畫舊知識分子的形象去完成的，而是從“最新式”的文人，也就是主要通過一批留學生或高級知識分子形象的塑造去實現(xiàn)對傳統(tǒng)文化的反思。方鴻漸可謂是“新儒林”的代表人物。他曾經(jīng)留過洋，但留洋的目的是“好比前清時代花錢捐個官”，“光耀門楣”。所以，他既沒有學到西方國家的競爭觀念，也沒有學到新的科學文化知識，最多只是學到一些帶洋味的玩世荒唐的手段，如在回國輪船上和鮑小姐的茍且行為。他的某些生活方式是“新”的，但內(nèi)心里卻又是很“舊”，“舊”的傳統(tǒng)文化起著主要的作用。他在大學時不滿包辦婚姻，但父親表示如果拒絕父母訂下的親事，就斷絕他的生活費，于是“嚇矮了半截”，只好屈服?；貒?，雖然不愛蘇文紈，但又不敢拒絕她的追求，成為“道義上的懦夫”。追求唐曉芙，但當唐小姐誤解他時，他又不敢辯解，只是“囫圇吞棗地忍受”痛苦。當他決定離開上海去內(nèi)地教書，臨行時又盼望最好輪船延期，無限期的拖下去。在三閭大學里，他在這烏煙瘴氣的地方苦苦掙扎，而不敢斗爭，最后只好落荒而逃。與孫柔嘉結(jié)婚，經(jīng)受不了雙方家庭的夾攻，又以失敗而告終。通過方鴻漸的這些所做所想，諷刺了方鴻漸不通事務(wù)、庸懶無能。方鴻漸的這種無能懦弱的性格，正是傳統(tǒng)文化的產(chǎn)物。

女主人公孫柔嘉開頭是一個柔弱、天真、溫順的女孩，可是與方鴻漸結(jié)婚以后，慢慢變成另一副面孔，“從珍珠變成魚眼睛了”，專橫、嫉妒、自私、刻薄，想方設(shè)法制服男人，掌握家政。她雖是受過高等教育的新式女性，可是也擺脫不了傳統(tǒng)文化的束縛，在她身上仍然看到舊式家庭婦女的面孔。

三． 通過細節(jié)描寫進行對人物的諷刺

《圍城》中的人物都是高級知識分子，大體上屬于一個社會階層，但錢鐘書能寫出各種不同的人物性格特點，主要是善于抓住諷刺意味的細節(jié)描寫來實現(xiàn)的。這種細節(jié)描寫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兩點：

第一． 畫龍點睛式的動作細節(jié)描寫

錢鐘書在繼承《儒林外史》的傳統(tǒng)基礎(chǔ)上汲取了西方小說的表現(xiàn)手法，主要采用精彩準確的動作細節(jié)描寫塑造人物的性格特點。

方鴻漸被鮑小姐拋棄之后，又和蘇小姐親近，侍者阿劉因方、鮑同居時索錢不成，懷恨在心，看到此景，不禁詫異，便“啐”的一聲向痰盂里射了一口濃濃的唾沫。一個“啐”字表明怨恨之深，一個“射”表明速度之快且有力。把阿劉久蓄已久的復雜而強烈的感情動作表現(xiàn)的淋漓盡致，形神兼?zhèn)?。又如對所謂“學者”的李梅亭倒賣藥品的描寫，在去三閭大學的途中與孫小姐同行，當孫小姐感覺身體不適想吃人丹時，李梅亭覺得如果一包人丹打開后，便不能再賣了，便打開一瓶魚肝油取出一顆給孫小姐吃，然后把蓋子擠緊。他明知這解救不了孫小姐的病，可對她也無害，并且魚肝油可照常出售。再有就是他的大箱子，上層放學術(shù)卡片，下層放西藥，就把他學術(shù)騙子和投機商人的雙重身份勾勒了出來。作者運用一系列的動作細節(jié)描寫對這個人物自私、吝嗇、虛偽、丑惡的內(nèi)心世界進行了辛辣的諷刺和猛烈的抨擊。

第二．犀利而細膩的心理描寫

犀利表現(xiàn)對人物心理瞬間變化的捕捉和人物內(nèi)心隱蔽情感的揭示，細膩表現(xiàn)在對人物復雜感情的多層次的展示，錢鐘書巧妙地運用犀利而又細膩的心理細節(jié)描寫，成功地展示了人物的內(nèi)心活動。方鴻漸受到父親和岳父的兩面夾攻，不得以買張假文憑來遮羞包丑的心理描寫是十分犀利和細膩的，文中有這樣一段描寫：

……自己買張假文憑出去哄人，豈非也成了騙子？可是——記著，方鴻漸進過哲學系的——撒謊欺騙有時并非不道德。柏拉圖 《理想國》里就說兵士對敵人，醫(yī)生對病人，官吏對民眾都應該哄騙。圣如孔子，還假裝生病，哄走了儒悲，孟子甚至對齊宣王也撒謊裝病。父親和丈人希望自己是個博士，做兒子女婿的人好意思教他們失望么？買張假文憑去哄他們，好比前清時代花錢捐個官，或英國殖民地商人向帝國府庫報效幾萬鎊換個爵士頭銜，光耀門楣，也是孝子賢婿應有的承歡養(yǎng)志。反正自己將來找事時，履歷上決不開這個學位。

方鴻漸既知是欺騙，但又找出許多理由為自己的欺騙行為辯護，并且又想以后找工作不用這快招牌，錢鐘書把方鴻漸的心理活動多層次地展示出來，既肯定他的良心未泯，還有羞恥感，又犀利地剖析了他的自欺欺人的虛偽性，還寫他想以后不用假文憑，以減輕丑惡的負疚心理。

又如高松年和方鴻漸的初次見面對話，高松年出爾反爾的這段心理描寫，錢鐘書運用一些動作，直觀性極強的描述來加以諷刺高松年那“心靈的窗戶”里射出來的老辣的目光，“一般人撒謊，嘴跟眼睛不能合作，嘴盡管雄赳赳地胡說，眼睛懦弱不敢平視對方。”而催眠了高松年則不同，他知道運用西洋人相傳的智慧，“假使你的眼睛能與獅子或老虎的眼光相接，彼此怒目對視，那野獸給你催眠了不敢撲你……”果然，方鴻漸被他“三百瓦特的眼睛射的不安，覺得這封信沒收到是自己的過失?！备咚赡昀嫌谑鹿实奶幨朗侄魏完庪U狡詐的心理活動，全集中在了他這“三百瓦特的眼光”里了，食言者變成了辦事認真，講究真才實學，善于體恤人的“正人君子”，而受害者卻羞愧異常，這些細節(jié)描寫讀起來頗有諷刺意味，使人物形象真實可信，栩栩如生。

通過對這些人物心理瞬間變化的捕捉和人物內(nèi)心隱藏情感的揭示，以及對人物復雜感情的多層次展示，充分體現(xiàn)了錢鐘書犀利而細膩的心理描寫諷刺藝術(sh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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